爱书如命的人

经典散文 (94) 2022-06-08 07:50:02

  读书人多不胜数,但真正爱书如命者,少。窃以为,爱书如命至少需要有三个条件:一是爱读书,稍有闲暇,便手不释卷,一册好书在手,常常是焚膏继晷,废寝忘食。二是爱买书,一旦遇到梦寐以求的好书,不嫌价贵,宁肯节衣缩食,也要将书买回。三是爱惜书,视书为掌上明珠,梦中情人,悉心呵护,倍加珍惜。

  我的父亲,便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真正爱书如命的人。

  父亲的爱读书、爱买书、爱藏书,是从少年时代开始的。父亲出身于一个富商家庭,那时不愁书钱。解放前书价昂贵,但父亲上初中时花十块八块大洋买一本书,已是家常便饭。父亲珍爱的一本厚若砖头的解放前出版的《新知识辞典》,便是他在省城贵阳上省立高中时花四十块大洋买来的。高中毕业时,父亲已拥有藏书数千册,书架从地面高达屋顶,取顶层的书,要搬梯子。遗憾的是,这些书在解放初期穷人抄富人的家时,大多被抄走,下落不明。解放后,父亲当了教师,仍以节衣宿食买书为乐事,藏书又渐渐多了起来。

  父亲不嗜烟酒,一生所爱唯有书,挣到的钱除了养家糊口,大多奉献给了书店,换成一本又一本心爱的古今中外名著,充盈了自己的书箱、书架,也充盈了自己的心灵。每本书买回家来,父亲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裁剪旧画报、旧挂历,抑或牛皮纸,将新书包起来,在封面和书脊上各贴一方白纸,写上书名和作者名,然后才打开阅读。父亲包书技巧很高,不但包得平平整整,而且有多种美观的花样。

  古人读书,须焚香净手,以表达对书的敬畏与爱惜。父亲读书虽不焚香,手却是必须净的,不净手决不翻阅书本。将书卷成一个圆筒来阅读,用手指蘸了口水去翻书,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去揪起书页来翻书,阅读暂停时不用平整的书签、纸片作记号,而是将读到的那一页折起来,抑或在书中夹一块金属片,一根小木棍,在父亲,都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因此,父亲的书无论读过多少遍,都像刚买回来时那样,新崭崭的。父亲买到的书即便不是孤本,同样的书到书店去即可买一本回来,但他仍然只爱自己买回来包过、读过的那本书,因为此书已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产生了如同恋人一般的情感。

  一旦发现家中的书有破损,父亲立即糨糊、纸片、剪刀、熨斗并用,将书修补好。先是一页页地把书的卷边理伸,然后用糨糊和颜色相仿的纸片修补好撕破的内页、封面,再用熨斗熨平。父亲修补破损的书籍时,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唯恐对书造成新的损伤,仿佛是在呵护他襁褓中的爱子,热恋中的情人。父亲不但见不得自己的书有破损,也见不得他人的书有破损。无论是从图书馆还是从朋友处借阅书籍,只要发现书有破损,若不亲手把书修补好,是不会拿去归还的。

  小时候,父亲鼓励我们兄妹几个多读书,但总是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交待“爱书政策”,只有严格遵守他制定的“爱书政策”,才允许到书箱中翻书,书架上取书。违反了“爱书政策”,哪怕对书造成小小的损伤,也会遭到父亲的严厉训斥。对那些不懂得爱惜书籍的亲戚朋友,父亲毫不掩饰厌恶之情,有机会便要直言不讳地批评他们。我想,要是父亲当上了司法部长之类的大官,肯定会制定一部《爱书法》。

  近来读书,偶尔读到元代大书画家、文学家兼藏书家赵孟頫的一则书跋:“聚书藏书,良非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静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做枕,勿以夹刺。随损随修,随开随掩。后之得吾书者,并奉赠此法。”六百多年前一位文化人的爱书,竟与父亲的爱书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凡真正爱书者,哪怕隔着数百年的时空,心灵也是共通的。

  “文革”来临,父亲被“打成牛鬼蛇”,贬到县建筑社当摏墙工,他的藏书又遭劫难,全被单位造反派抄家抄走,胡乱堆放在木工房里。木工们锯木刨板凿孔累了休息时,抽叶子烟解乏,顺手从书堆中捡起一本,管他是曹雪芹还是托尔斯泰,“嗞”的一声,撕下几页,点火烧烟。木工们寒冬生火取暖,锯下的残木,刨出的刨花不够烧,便把父亲的书当柴禾,一本本扔进火堆里。父亲见了,心如刀剜,却又不敢制止,只得冒着挨打挨斗的危险,夜深人静时潜入单位,翻窗户摸进木工房内,把自己的书一本本地偷回来。日积月累,竟偷回了百余本。不敢存放家中,寄存在一位信得过的爱书的工人朋友那里。孰料这位工人朋友属于爱读书却不爱惜书之流,凡经他看过的书,大多污损卷边。他的几个孩子均为顽皮儿童,常在家中打“书仗”,把书扔得遍地都是,而且随意撕书。父亲到朋友家中,看见了自己冒险偷回的书卷边破损,缺角少页,苦笑着讥嘲朋友:“你家可真是撕书人家啊!”说得朋友面带愧色,嘿嘿傻笑。“文革”后,朋友把这些书归还给了父亲,父亲花费了不少时间,对这些幸存下来的书一一施行整容手术。

  父亲爱买书,爱读书,爱藏书、爱惜书的情景,我从小便看在眼里,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也染上了父亲的爱书癖,不但爱读书,爱买书,爱藏书,爱惜书,还把父亲的包书、修书绝招,一一学到手。这件事,让父亲甚感欣慰。

  父亲年过八旬,病魔缠身,自知来日无多,处理遗产时,把他几经劫难,散而复聚的藏书全部传给了我。我不远千里,从家乡把这些书陆续运到我定居的沿海城市,分门别类地放入我的书架。虽然其中的许多书,我已经买过印刷和装帧都更加精美的新版本,但我仍对父亲这些劫后余生的“老书”倍加珍惜。每到自己的书房中找书时,看见父亲的“老书”遍体沧桑地立在架上,父亲糨糊、纸片、剪刀、熨斗并用,伏案修补破书的可爱形象,便放幻灯似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