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怨的青春

无怨的青春

　　姚瑞林（湖北省襄阳市襄州人民医院）

　　欧阳嘉伊从马鞍山坐上轮船，沿长江经南京溯流而上，准备到武汉再转鄂州。

　　在三等船舱里，欧阳嘉伊从来没有觉得离万里长江之水如此的靠近。

　　江水就在脚下，起伏颠簸。

　　一些旋起的浪花，带着鱼腥味和机油味，拍过船舷，越过过道，溅入船舱，打在了欧阳嘉伊的脸上，凉。

　　欧阳佳伊忍受了一舱到武汉做建筑的老乡的脚臭味和呼噜声。

　　这种脚臭味和呼噜声，跟在家种田的父亲的味道和声音非常相似。

　　父亲在劳碌后的疲倦的深睡时，也会有类似的脚臭味和呼噜声。

　　当双脚踏上武汉的码头，两条腿竟然感觉到软绵绵的，整个大地似乎也还在随波荡漾。

　　站了好一会儿，欧阳嘉伊才适应这陆地的坚实。

　　出了码头就是车站。

　　一些揽客的妇女围拢过来：“要不要休闲？要不要休闲？”

　　欧阳嘉伊没有理会，径直找到了到鄂州去的客车。

　　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到过师姐了。

　　师姐岳晓霜，就在鄂州的一家单位上班。

　　欧阳嘉伊清楚地记得，岳晓霜在帮助他把行李搬上大巴之后，转过身去，双肩耸动，泪流不止。

　　七月，流火。

　　一切都是那么的热烈，就连青春的离别，也饱含着热泪。

　　而青春，却又那么的无奈。

　　一秒前还彼此祝福，一秒后却又挥手天涯。

　　岳晓霜马上毕业，在武汉的舅舅帮助下，在鄂州一家事业单位找到了一份挺不错的工作。

　　欧阳嘉伊却刚要离开校门，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去实习。

　　也就是在这一天，岳晓霜的行李，之前被欧阳嘉伊搬到了开往鄂州的车上。

　　欧阳嘉伊的头上、脸上、身上，满是七月的汗水，衣服贴在了前胸后背，露出了壮硕的肌肉。

　　岳晓霜把欧阳嘉伊拉到男生公寓的门前，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件衬衫，阳光下，洁白，亮眼。

　　“到洗浴间冲个澡，把这件衣服换上！”

　　三步两步、三下两下，欧阳嘉伊穿着崭新的衬衣，出现在了岳晓霜的面前。

　　“蛮合适的嘛。胡乱地买了一件，没有想到还是如此的合身！”

　　岳晓霜帮着欧阳嘉伊把肩头两边的衬衣轻轻地抚了一下。

　　一股暖流，在欧阳嘉伊身上，过了一遍。

　　“到地方，记得给我写信哦！”

　　众目睽睽之下，欧阳嘉伊点了点头。

　　拘谨，还有些庄重。

　　“你给我买的《张爱玲作品集》，三本够我看一年的了，我希望。你给我写的信，也会有这厚厚的三本！”

　　“我又不是作家，哪里有那么多的词啊?”

　　“我不管，我就要你写嘛！”

　　这一刻，岳晓霜似乎忘记自己其实还是欧阳嘉伊的师姐。

　　岳晓霜其实比欧阳嘉伊高一个年级，而且也不是一个专业的。

　　他们的认识完全是机缘巧合。

　　欧阳嘉伊在师哥师姐们即将来临的七月毕业季，给当时的武汉楚天广播电台音乐网写了一篇文章，名字叫做《月光里的故事》。

　　这篇文章，被当时《难忘的岁月难忘的歌》节目主持人杨轩小姐启用，并且配上了陈慧娴的《千千阙歌》播发。

　　那一晚，武汉的电波里，传递着欧阳嘉伊的优美的文字、杨轩小姐温柔的声音，以及陈慧娴深情的歌声。

　　“今晚的故事，一定会悠长的如十五的月亮。穿过梦幻般的夜色，穿过淡蓝色的岁月，走进我们记忆的窗帷。我用依依的目光，注视着每个人的喜悦，诚挚的祝福，在斑斓的星辉里放歌。带着今夜的故事，带着今晚的月光，平安前行吧，我亲爱的朋友。

　　“犹记得几年前，手执一张通知书的你我，定格住彼此匆匆那年的步屐，相遇于这片浓郁的杏林。从此，年轻的心，有梦，有朋友；有爱，有欢乐。漫游的心灵，在这片宁静温馨的林间，远离了外界的诱惑；成长的思绪，在这片远离尘嚣的林间，贴近了距离的交融。

　　“相同的年龄，相投的意气，相仿的经历，相印的心灵，无需更多的言语，五十个莘莘学子，聚集在了一起。

　　“有着共听雨打芭蕉的旧事，有着共步雪天幽径的雅趣。一圈围墙，框住了世间之外所有繁琐的俗事；几盏青灯，带来了世外难得的杏林知识；学习之余，几十颗年轻的心呐，一如几十只纤尘不染的鸽子，在如梦的夜色中飞翔。

　　“今晚的月光，牵引着多少青春的故事？今晚的月光，融汇了多少年轻的音符？一瞬间，有太多的东西要讲，可惜即将在各一方，只好把这一刻，深情地凝望。我亲爱的同学们，我亲爱的朋友们，请让我们为今晚的月光，沉默几分钟吧。在沉默的月光里，让我们用心感念着今后彼此的思念和牵挂；在沉默的月光里，让我们用爱传递着今晚彼此的回味和祝愿：今晚的记忆，永远都不会丢脱；今夜的故事，永远都不会被遗忘。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也绝不可使我更欣赏，因你今晚共我唱。”

　　一九九八年七月的一个夜，武汉的夜，流光溢彩着这篇离别祝福的文章。

　　岳晓霜躺在寝室的床上，耳朵上夹着用来收听校园英语广播的收音机。

　　此时，耳机里传来了杨轩深情而又优美、还带着点哀伤的声音。

　　即将离校回家的岳晓霜，一瞬间，被文字和声音，还有歌曲，击中了、击伤了。

　　听到杨轩最后念到的作者的姓名和通讯地址，她惊呆了！

　　作者欧阳嘉伊，不就是她同一所学校、鄂州小老乡同宿舍的那个高高壮壮的师弟吗？

　　鬼使神差，她把磁卡插进了床头边的电话里。

　　鬼使神差，接电话的就是欧阳嘉伊。

　　于是，美好的一段青春的故事，就此拉开了帷幕。

　　七月相识。

　　七月离别。

　　七月，即将再次相见。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忆。”

　　一年里，欧阳嘉伊按照事先的约定，每周雷打不动地给岳晓霜写信，诉说着各种心情和思念。

　　滔滔不绝的思念，一如这燕矶山底下绵绵不绝流淌的江水。

　　起先，岳晓霜每隔一两天就会回一封。

　　但是，渐渐地，间隔的时间变长了。

　　有时一周，有时十天半个月，最后竟然几乎一个月没有收到岳晓霜的回信了。

　　这次，欧阳嘉伊花费了半年的积蓄，坐船转车，不辞辛苦地到了鄂州。

　　几番打听，找到了岳晓霜的家。

　　岳晓霜的妈妈，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这个陌生的来客。

　　欧阳嘉伊借口路过鄂州，来看看同学。

　　弄明白来意以后，这位严厉的阿姨，给女儿打了电话。

　　岳晓霜到家之后，脸上却没有见到久别朋友的那种兴奋。

　　沉默，一直沉默。

　　岳晓霜的妈妈见状，借口离开。

　　千言万语，看到岳晓霜的沉默，欧阳嘉伊竟也无语凝噎。

　　岳晓霜不停地整理着家里的物品，沉默，不说话。

　　此情此景，有何相恋的呢？

　　不辞辛苦，千里遥远，为你而来，想要的是你的热烈。

　　而如今，沉默，是如此的尴尬，却让我如坠冰窖。

　　这不是我想要的。

　　欧阳嘉伊起身告辞，岳晓霜母亲离开前倒的开水还是滚烫的。

　　沉默，一直沉默的岳晓霜，也起身相随。

　　时至今日，欧阳嘉伊都搞不明白，沉默的两个人，彼此都没有开口，竟然走了一两公里，到了车站。

　　时至今日，欧阳嘉伊什么都不记得，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看到一所学校的校名，是费孝通先生题写的。

　　一家做喜事的门口，记忆里好像还在放着烟花。

　　那烟花，前一刹那繁华绚烂，后一刹那烟消云散。

　　就如那欧阳嘉伊和岳晓霜的爱情。

　　欧阳嘉伊坐上开往武汉的巴士，岳晓霜站在站台。

　　巴士转了个弯，欧阳嘉伊看到，岳晓霜还在那里，双手掩面。

　　在回武汉的一路上，欧阳嘉伊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席慕蓉的一首诗：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后继：

　　五年之后，正在上班的欧阳嘉伊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一听，多么熟悉的声音。

　　“你，这些年还好吗？请你不要恨我，那一年，你很突然，我很无措，我们彼此会错了意，只因为，我们正值青春。今后，我们都不会去埋怨曾经的青春，不是吗？”

　　至少有十年，欧阳嘉伊不曾流泪，至少有十首歌给了他安慰。

　　耳畔，想起周杰伦的一首歌。

　　“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我等燕归来，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你悄然走开，故事在城外，浓雾散不开，看不清对白，你听不出来，风声不存在，是我在感慨，梦醒来是谁在窗台，把结局打开，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

　　那一刻，欧阳嘉伊泪如雨下。

　　校园的青春，如那小鸟，一经飞去，再难飞回。

　　而怨恨，已经被小鸟的翅膀，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