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46) 2022-06-07 22:59:01

  

  李家村和赵家屯中间连着石拱桥,三十米左右,跨径十几米的拱圈。老桥一座,攀着青蔓,桥身坑洼,砖石的棱角早已圆润,有的缺了大半个面,甚至不少渐渐脱离浆泥的束缚,老人们警告顽童:“别去靠桥!掉河里让鱼给吃了可没人管!”甚至你一眼看得出它是个有故事的老桥,不单因为它显得破旧,远超越这种历史沧桑感的,是日益成熟的“桥文化”。桥头垂柳阴阴,柳下翁妪喋喋,一旁孩童咯咯笑,两岸村落共一桥。桥上三两摊贩,大多卖些吃食,有个老丈以前是个木工,手艺传了儿子,就随便做些小玩意拿来卖,说是卖,其实大都让幼童哄了去。

  赵五家的儿子是这儿的常客,更准确地说,是赵五的娘常抱着孙子找老姐妹们扯闲。孙子小名阿强,听着生猛,但一两岁的娃,长得白净,就像女生男名,品着总是说不出的违和。阿强八九个月已能吐字,桥两端的村民都说以后是个干大事儿的。赵五家奶奶听着舒坦,腰板挺得硬实。

  天青云淡日,奶奶过桥,抱着孙儿。正逢老丈出摊,阿强见了老丈的摊儿,隐隐挣扎,嘴里不住“嗯嗯”唤着,肉嫩的小手一开一合,直直伸向摊位,“m......马......”阿强看上了摊上的木马,哼着,嘴边控制不住地溢着少许唾液。小木马做得精致,少有木刺儿,孙子要得紧,隐隐有了不依不饶的架势,抻着腰,探了小半个胖身子。

  奶奶轻拍了阿强的手,佯怒道:“这小孩儿,啥都想要,净给你李爷爷添乱!”老丈是李家村的,都叫李老三,随后又扯了笑,抱歉道:“这小孩儿不懂事儿,你看我这出来也没带多少钱,要不这样,改天儿我给你把钱送家去?”李老三抬起遍是老茧的右手,挥了挥,低头,复又抬头,隐隐笑道:“得!都是老人儿,就当我送娃儿的。”扭头瞅着跟着奶奶的女娃儿,道:“妞儿呢,这鸟儿送妞儿了。”是了,赵家还有个姑娘,叫妞儿,四岁,还没有大名,怯生生地跟着奶奶,弟弟想要马,她也想要鸟儿,但她不是弟弟,只能死死地盯着瞅,在弟弟缠闹的时候多看几眼,脑子里已经玩了几遍,真好啊,李爷爷的玩具,村里的娃儿都有几件儿,她原来也有个,也是上次给送的娃娃,后来弟弟喜欢,就成了弟弟的。奶奶今天心情好,带她出来,说不定呢,说不定,这就是她的鸟儿。奶奶应得快:“那行!”用力扯了扯妞儿,“还不快谢谢李爷爷。”妞儿怯怯道谢,暗自想着,奶奶扯得有些疼,好像生气了。奶奶抱着阿强,腾不出手,暗暗踢了下妞儿,妞儿心领神会,拿了玩具,再次鞠躬道了谢,跟着奶奶离开。

  桥是戏台,人人都是角儿,人走,曲未散。卖果子的大娘将底下看着新鲜的果子翻上来,撇了嘴角,和一旁倚着桥身嗑瓜子儿的妇人无声对视,气氛微妙。赵老四家的婆娘,谁不知道是个什么德行。赵老四是赵五的爹。李老三重新摆了玩具,眼角瞥见她们,不吭声,活了五六十岁的,哪个不是人精。

  桥头儿倚着个疯子,穿得破烂,这儿是他的家,一个草席,一个包袱,就是他全部家当,有时候像个正常人,有时候疯疯癫癫,说些有的没的,有些脏,但也算个人样儿,也没人随意去搭话,问了也不说,听说是个外乡人,来了四五年。这儿总是来些外乡人,有的眼熟,有的眼生,但没一个好东西,能见到来的影儿,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疯子调整了姿势,拿草帽盖了脸,侧身倚着桩子,抱紧身子。

  回了家,奶奶给阿强擦了身,天儿太热,闷出了汗,妞儿有些庆幸,衣服破了几处,就当透了风。奶奶从妞儿怀里夺走了玩具,放在一旁,拿了小马放在阿强手里,妞儿攥了攥衣角,伸手去够炕上的鸟儿,“啪”,奶奶一巴掌下来,有些破了皮的小手被打得通红。“干嘛!你这姐姐怎么当的,抢弟弟玩具!败家玩意儿!多大了还要玩具,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怎么的?还想当祖宗啊!就你妈肚子不争气,连着生了两个赔钱货!糟蹋粮食!滚!做饭去!”说着,狠狠踢了妞儿的臀部,奶奶“老当益壮”,这一脚踢得妞儿向前扑去,屁股麻木,手部只觉得刺痛,打红的手背尚未消去颜色,掌心又生生磨去一层皮,这下真的见了血。

  妞儿不敢耽搁,也不敢辩驳,随意蹭了蹭,就闷头去了厨房,她知道,鸟儿没了,衣服也脏了。她心里有气,委屈极了,为什么自己不是弟弟,或者是个哥哥,只要不是个女生,怎样都能好过一些。她听过奶奶讲,等她大了就拿去换彩礼,给弟弟盖个房子,娶个听话漂亮的媳妇儿。她还小,但是懵懵懂懂拿去换彩礼是个什么意思,像妈妈一样,夫唱妇随,侍奉公婆,不能有委屈,但或许,或许,要比现在好过一些,至少,妈妈可以给自己买些首饰什么的。

  后来,赵五家的人很少来闲逛,听说是阿强生了病,鹅口疮,说是严重了要得败血症,得擦药、补营养,这一家花不少钱,本来就贫,这一闹,更是见了底。

  豆大点儿的地方,哪儿有什么秘密,桥上的女人们最八卦,卖果子的大娘嗤笑:“嘁,听说这病营养不良的娃儿得的多,他家那小祖宗算咋回事儿?”路过留下聊天的是个老熟人,道:“补过了吧,瞅他们家那个宝贝样儿,天天带出来晃,谁家没个孙子了。”正说着,桥头的疯子晃晃悠悠起了身,口中念念叨叨:“溺水的娃儿,走不了,成了水鬼,找小娃儿。溺水的娃儿......”念着晃着,到了桥中央,他一直倚着桥身,念念有词:“溺水的娃儿,走不了......”

  再后来,来了一批外乡人,直奔赵五家,带头的来了好几次,眼熟。打那之后,没人见过妞儿,疯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再没见过。有的人摸了些内情,说是他家拿妞儿换了钱,毕竟治了病,见了底儿,还有好几张嘴要养活。女娃儿嘛,早晚是要换钱回来的,少养几年,还能省点儿。李老三收着摊,叹道:“造孽啊!”卖果子的大娘皱眉道:“这婆娘也忒狠了,之前那个老大说没就没了,要不是老天瞎了眼遂了她的愿,要不就又不知道是什么黑心事儿,呸!”桥上众人心照不宣。政策有规定,一家只能生俩娃儿,一连老大老二全是闺女,那婆娘满心满眼不是滋味儿,动辄打骂儿媳孙女儿,可巧,就三年前那么一天清晨,老大让人发现在桥下的这条河里溺死了,浅浅一条河,就生生溺死了,赵五家草草下了葬,对外说是大女儿貌丑,惹了河神不快,不了了之。也巧了,往日宿在桥头的疯子偏偏不在,即便见了什么,一个疯子的话,算不得数,没有人证物证,报警没用,再说,都是邻里,都不想闹得难看,村里的腌臜事儿不能拿上明面儿。

  又过了些日子,之前那帮外乡人找上门来,人数更多,气势更凶,这下都不用打听,闹得很大,说是妞儿跟人跑了,来要人。大家心知肚明,妞儿哪里回来过?对方人多势众,赵五家又基本是老弱妇孺,交不出人,就得交钱。拼拼凑凑落了好几份债不说,这祖传的老房子也没保住,赵五家奶奶急火攻心,也险些没挺过来。

  房子卖了后,所幸新房主留了几天给这户破落人家找住处。听桥头的老妇说,世代扎根桥头的赵家在这片小聚落的最后几天,不变的是应了晚上大鱼大肉、只求孙儿吃药进补的诱哄声,变的是婆婆对儿媳愈发频繁的嘲讽和日渐刺耳的对妞儿的辱骂。

  这一家搬得悄无声息,没摆宴席,没打招呼,趁着夜色灰溜溜地不知去了哪里,换了联系方式,再没人见过。这之后,凡是借了赵五家钱的邻里乡亲,逢人便骂这一家没有良心,却也只能过过嘴瘾,悔痛一时不忍丢了钱财。

  再后来,李老三走了,桥上的长舌妇熬成了婆婆。卖果子的大娘儿媳生了个好儿子,真正从山里走了出来,大学毕业后去了家企业应聘,成了。

  村屯的人听大娘说,儿媳去探望的时候,见着了阿强。

  算算年岁,有三十了,蹬着廉价皮鞋,西服褶皱,领带不知哪里不太对劲,孙子说是打错了,梳了背头,和小时候一样胖胖的,只是少了分白嫩,用年轻人的话讲,有些油腻大叔的意思。

  能认得出,是因为见到了赵五老婆,轮廓还是在的,语调也没变,只是面黄肌瘦,佝偻着,还是那副素朴的模样,唤着“阿强,阿强。”原本献给丈夫的卑躬,现在给了儿子,还多了分讨好。阿强将公文包丢给母亲,痛骂着面试官的“狗眼看人低”、“头发长见识短”,也不忘纠缠着向母亲求了两千请兄弟“一醉解千愁”。

  大娘的孙子说,面试官专业过关,没得说,在公司里待人也好,对新人颇为照顾。听说也是从山里出来的,可惜父亲精神有些问题,好在公司待遇不错,也没差些什么。阿强这番诉苦,不知所出。

  再说说阿强吧,他兄弟有些来头,之前吃酒,和阿强说起了自己开的小作坊,缺人,有头衔,“安保总管”,活儿轻松,有找茬的吓唬吓唬就行,其他的给下面的干。阿强觉着,作坊环境太难受,以后交了姑娘,都不好意思带,推了,想着自己这身“才学”,应聘个公司职员总是可以的,可恨那个娘们儿!

  思来想去,还是兄弟靠谱儿。寻了饭店,订了包厢,摆了好大排场,红酒白肉,银箸瓷盘。正是推杯换盏时,阿强哈了两口酒气,抹了把潮红的肉脸,“那啥……,你上次不说缺个安保总管吗?我回去寻思了,兄弟开口,别说是个职了!就是刀山火海,也是义不容辞啊!你看……”说着,挑了眉,又在裤子上搓了两把汗渍:“你看我……”

  原创稿

  真实姓名:李泳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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