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回忆(周年祭)

散文随笔 (42) 2022-06-07 14:47:28

  母亲的回忆

  (周年祭)

  (一)

  勤劳一生

  十九岁时,母亲背着一个包裹,跟着父亲,从东舍来到西兴,就算是正式成婚了,眼前的一间草舍还是透风的。母亲的包裹是一块碎花布,正方形,橙色,后来也经常用它来包裹棉被,四角吊着布绳,一捆一系,棉被就捆扎好了。还有两只木头箱子,赭红色,上面红色的字体上写着当时年代的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坚决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坚决反对!”

  很快就是大跃进,大炼钢铁,家里的铁锅等等都交了公,吃饭都在食堂里了。担任生产队长的父亲,对孩子的照顾不够周到。面对着嗷嗷待哺的小嘴巴,母亲是急得不行,想尽着办法来喂饱孩子。

  待到我记事起,除了生产队的正常出工外。家中的竹园、自留地里一直是母亲的身影

  “伢噶里是活水码头。”母亲说这话,听着是欣慰——我们这里近七甲渡口,去杭城方便。母亲是在与远在东舍交通不便的娘家比较而言的——但现在我咀嚼着这话,每每想起当年母亲挑着担儿去杭城,心中更多的感觉是艰辛。

  从家里出门,往西走约半里地,就翻上了防洪梗(堤),顺着防洪梗(堤),向北再向西,有二里多路,就到了七甲渡口。坐上船渡过钱塘江,到了江北,上岸,再走上约摸十里路,才能到达当时的杭州城边的青春门。

  从青春门再往城里走,那些刀毛巷、菜市桥等地,母亲很熟悉。母亲挑着担儿停下,找个马路边街道边的角落,歇下担,摆放好从竹园、菜地里挖出、摘下来的鞭笋、毛豆、大豆等等,篮子里的鸡蛋可不能掏出来,还得盛着——这种土货虽然只能换来一点点钱或粮票、布票,但至少可贴补点家用——在风里、雨里、雪里、毒日下,在马路边守着摊,母亲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

  到了下午二点多,母亲倘或还没有回来,小时候的我会与三哥站在草舍后的竹园里、树阴下,伸长脖子一个劲地向西边防洪梗方向张望,我们在期盼着母亲。母亲回来时,偶或会给我们买上一块糕饼,那是城里人天天能吃,而我们难得品尝的美味。有时,先回来的人路过看到我们,说着你妈妈今天的东西还没卖出去多少,可能要到傍晚才能回来。是啊,母亲有时“板”牢了价钱,结果是又原担挑回,那时母亲的心该有多伤,身体该有多累,可我还在想着油滋滋的饼、白松松的糕。有一次,先回来的人带来的口信是:“你妈妈被抲起来了,人被抓到了车上,秤被收了,东西都被卷上车了。”啊啊啊,当时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这样去卖点零星的土货,也会被抓。那一次母亲直到天黑都没回家,是第二天才回到了家,秤杆被拗断,也被他们扔掉了。

  母亲去世后,三哥说:“那时真的不懂,母亲下午二点、三点、四点回来,给我们买糕,我们怎么没想到,母亲是饿着肚子,什么也没吃啊。”我听着,眼泪溢出来了。

  直到晚年,村里在城镇化进程开发掉了。母亲还是东开一片地、西垦一片荒,还蹬着个三轮车去三桥底下卖菜。“我推上去,又滑下来;推上去,又滑下来……我歇着,终于等到了一个人,他歇下自行车,帮我推上了坡。”母亲说:“我怎么推不动了。”母亲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满满的三百多斤重的莴苣笋,而您已七十开外!

  我想到了古希腊神话里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

  唉,母亲,你何必呢,现在的生活够滋润了啊。

  母亲的回忆

  (周年祭)

  (二)

  精打细算

  “会打算吃肉,甭打算吃粥。”

  母亲时常会说起这句话,贫穷的生活不得不让母亲治家时精打细算,一分钱恨不得能掰开来用,母亲是在教育我们子女,也经常埋怨着父亲。

  过大年一个多月前,农村里挨家挨户地做年糕了。这对每家每户都是大事,是挺热闹的景象,现在都是机器生产了,再也看不到了。年轻力壮的大男人们,不用说,我帮你,你帮我,扔起大榔头,呵一声“来哉~~”,一脚在前,另一脚从后面猛地提起,大跨进前一步,高举着的榔头“啪”地一记响亮的声音,榔头砸在刀臼里,刀臼里的米粉一下又一下被凝结起来,这个就是“搡年糕”。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节日,那里热闹到那里去,可以一起疯,还能吃上个“年糕折团”:东家折下一小块热热烫烫的粉团给我们吃,烫,我们不怕,搓着手,把折团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吃一口,烫到喉咙,烫到肚子里,但香喷喷的的滋味好极了。在继续换手又吃着的过程中,手中的年糕折团被消灭了,我们遂继续“冲啊……冲啊……”

  做年糕是要一户一户排好队,现在叫预约,大概能估测到某家某户的时间点。记忆中有一年,估摸着时间是下午到我家,唉,母亲急了,他让父亲去换时间,换到夜里去。你别小看了孩子们肚子小,十几个孩子消灭的年糕团子不少啊。不是母亲吝啬,是家里穷啊——自家门前的金桔树,一到金黄金黄时,母亲都会送给邻里——做下的年糕,在正月里可要招待客人,还得留到麦收时节,那个时节,大人肚子里有实货,才有力气割麦、挑麦捆!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是当时的真实生活。孩子长了个,裤脚短了,接;再长个,再接,一条裤子偶尔会接上两截。衣服穿不下了,大哥的转给二哥,二哥的转给三哥……

  艰难的生活中,兄弟姐妹们陆续成长着。

  母亲的回忆

  (周年祭)

  (三)

  认准一个理

  “火着勿过,贼偷勿起!”

  拉扯大五个小孩,实在不容易。好多人家,孩子稍稍长大,就开始帮着种地、干活,父母自己也能轻松。母亲没文化,但深知没文化的苦,只要愿意读书,母亲是咬牙而尽力为之。碰到不想读的,您都是苦口婆心地劝说。

  有人问母亲,您就回答着前面八个字。

  为了孩子的未来,母亲的坚持有时是固执的。环顾周边人家,母亲,你含辛茹苦,认准的理,是多么坚韧!

  大哥高中毕业。

  二哥初中毕业,是因为当时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大哥还在读,不让名额了。

  三哥大学本科。

  我是中专。

  高中毕业后的我,因当年没考上,腻烦母亲的絮絮叨叨:一定要我再去复读。我背上竹篓,自己跑到地上去摘棉花了。

  天色暗沉沉时回到家——母亲很生气,其实一个下午都生着闷气,母亲的脸色摆着——但正在大灶上忙着的母亲,没说;吃晚饭时,还是没说。

  母亲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说,话说得很软和:“华华,书要去读个……”

  ……

  这一年,复读班的老师说:“要对得起把你们送来的辛辛苦苦的父母!”

  一年后,复读了三年的三哥被浙江工业大学录取。

  一年后,我也被录取了。

  一年后,复员回家的阿哥也通过了乡政府的一个考试。

  这是一九八二年。

  家中的门楣突然长高了!

  家中好好地摆了两桌。

  入学前,我再去地里掘蚯蚓喂鸭子,母亲,您露出的笑是欣慰的!

  入学前,我跟着您坐着船去东舍舅舅家。早上从瑞记埠下船,到下午三点多上岸。母亲,您在船上与人家聊天,一直是开开心心的!

  母亲的回忆

  (周年祭)

  (四)

  母亲的致歉

  母亲的头发是灰中带白,脸蛋已经十分瘦削,双颊凹陷了下去。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握着母亲的手,母亲也紧握着我,一直握着不放,还用着力。

  母亲突然与我聊起了小时候。

  “还记得你赚的头笔钞票么?”

  “姆妈,我赚的第一笔钱不是工资。”我说着。

  “是的。”母亲说。“是一只挂浆机的叶子。”

  时间回到我年约十岁时。夏天,我们总是跑到七甲湾里去洗澡。靠近我们的东岸俗称“陡坎深”:下水一、二步,就是直直的很深的水了,水的深度,据船上的大人们说,一篙都点不到底。而西侧的河床,是平缓地下降的泥地。我们总要游过这个二十几米的深水区,到达西边的水地里,那里可以踩湖蟹、摸黄蚬河蚌等。

  双脚并排着密密麻麻踩着地过去,中间光光,边上也是光光的,那是一小块石头;脚底板慢慢地摩挲一下,两侧边上凸起又糙糙的,无疑是湖蟹。一只脚踩紧了湖蟹,一个“没头深”(潜泳)下去,手上就抓握了螃蟹。我很羡慕胆大的小伙伴,手掌里握住的螃蟹,连蟹的两只大螯也握在掌心里。我不敢这样抓。我潜下水中时,用大姆指与食指嵌入蟹顶的两侧,所以出水时的蟹老是张牙舞爪地十指张开的。

  在西岸的泥地里,我们早一、二天做着记号放着的竹筒,也是我们每次下水的期望。轻轻地潜入水中,两个手掌一下子扪住2-3尺长的竹筒两端,提出水面。如果手掌上被撞击,啊,说不定是鳗鱼,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的鱼,甚至是水蛇了,它们把竹筒当成的栖身的屋子了。抱着竹筒走到岸上去,倒出来,鳗鱼就露出了真容,在泥地里打上几个滚,滑滑的鳗鱼滚满了泥土,很容易地抲牢了。

  在水里走过去,银色的虾儿一弹又一弹地在跳跃。水中捉虾儿千万不能从前面合掌,要沉下前臂,双掌持稳快速合拢,指缝间里的水渗出,虾儿就在掌心里了。有时,虾儿一弹一跳地跳到水草中被缠住了,这时可就轻松了。小小的虾儿,我们有时直接扔进嘴里,虾儿在嘴巴里跳跃着,东撞西击的,还能感觉到虾儿小小的钳儿夹住舌苔,微微地发痒。我们其实很少直接吃它,嘴巴沉入水中,吸一口水,再一喷,慌兮兮晕乎乎的虾儿飘在水里一时半刻都回不过神来,还晕头转向着随水漂着呢。

  至于竖着将大半个身子埋在泥里的河蚌,踩上时特别要注意脚板受伤。沉到水里用手稍微一扳,随手就扔进了竹篓了。

  我们在水里玩,也将大自然馈赠的美味攫取回家。有次,,在一个物件下面用双手按住了一只虾,还顺手按住了一只蟹,那只蟹是按住了它的几只脚趾,它想逃,没那么容易的,先将虾儿扔进竹篓,腾出的另一只手按住蟹的顶,这蟹儿的命运就决定了。继续前行,突然我想着刚才那个踩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再回过头去找到了它,一捞,好沉好沉的,终于提到接近水面,看清楚了在枯藤的水草下面,是当时跑得飞快的挂浆机船的叶子,形状恰如我们现在熟识的电风扇叶子。

  当时水里已有“啪啪啪”跑着的挂浆船,比起用手摇橹的船,跑得可真个快了。

  之后三哥匆匆回家,拿了两支柴绳,结上,我们几个小孩子,拉着绳子,将这个有点锈蚀了的铁叶子拉到东侧,抬着到家。

  母亲说要奖励我一件“淡标准”的衣服,我也想象着这件天蓝色的衬衫,在夏日里是很凉快的。

  几天后,父亲去盈丰卖掉了这个叶子。据说废品店太便宜,是卖给了有船的主,卖了八元二角,得了个好价钱。在量(买)了一百斤米后,我的衣服也黄了。

  其时,母亲正为家里没钱、米桶见底发愁呢。

  “华华,最后衣服还是没有给你买。”

  唉,病塌上的母亲,现在还记着!

  母亲的回忆

  (周年祭)

  (五)

  拳拳慈心

  大伯跌了一跤,卧床不起了,这是2006年的正月。

  年长父亲一十六岁的大伯终身未娶,当年拉扯大几个弟妹,长子如父,后来一直住在我们这里。年轻时被日本佬“炭疽病毒”感染,大伯的小腿前侧一直是烂脚。

  照顾的重任,落在了父亲与母亲的头上了。

  几十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难免会有龃龉。但卧床时节的大伯对我说:“华华,你姆妈的良心真当个好哉好哉!”我听出,大伯是发自肺腑的声音。

  大伯半年左右时间的卧床,一日的三餐都是母亲在侍候。在地里干活,时间一到,母亲就回来给大伯烧好菜做好饭。有一次,母亲见大伯的小腿上结起了痂,咯登了一下,对我说:“华华,你大伯不长了……”说着,眼圈红了。

  大伯是老死的,真正的善终,临死时就像睡着一样,一点没有痛苦。那么长时间的卧床,身上硬是没有一点褥疮,母亲经常提醒父亲,也时常与父亲帮着大伯翻身、擦拭。

  (2019年5月8日)中午打开父母家门,父亲在厨房门口,吃力地弯着腰,用抹布擦拭着地面。一些零星的垃圾还是没擦掉。我喊了好几声,父亲才听到,直起身子来:“华华,你来了;你来了正好,你妈妈好几天不吃饭了,就吃了一点点营养米粉。”我的心,咯噔一下,走进母亲的卧室。侧身躺在床上的母亲,蜷缩着的身体是那么小。她应该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已经张开了眼睛。哎,母亲的脸越来越干瘦了,显得皱纹好深,嘴也大了好多。她继续躺了一会,慢慢地侧身,直起了上身,靠在床背上,慢慢地说着:“这次的咳嗽,时间那么长,还没好,去年的咳嗽,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我也不长了;夜里总睡不好,上气不接下气的,胸口也痛,我的心脏不好;夜来躺不牢了,经常半夜坐起来,也不敢开灯,眯着眼睛,怕吵醒你爹,我坐着、想着志华、海锋,这两人,最最忧心的俩个人。”

  唉,母亲,您硬撑着,怕给我们添麻烦:“晓晓生孩子的时候还好好的,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就感觉没力气,后来就开始呛了。”“想想困几天就会好的,拖了半个月,拖坏了……。”母亲,您不说,总是自己扛着,也是我们做子女的不孝啊。

  第二天,母亲第一次住院。到20日,阿哥出现了晕倒,得知消息,母亲急得不得了,后来三哥送阿哥上人民医院检查,母亲一定要阿哥上去,见到了阿哥,才稍稍宽了心。

  母亲总是这样记挂着别人,而忘了自己。这年我因装修房子,去父母家少了点,时间也不确定。每每到了上午十点多,我忘了打电话,母亲总会打过来:“华华,你今天来勿来的?我饭还没下锅。”或者说:“你来的话,我要烧饭啦;勿来的话,我们剩下的冷饭够了。”有时,几天没去,母亲总是体谅着:“一户人家啊,总有好多事体的。”

  母亲,我现在再也听不到您的声音了啊!

  母亲,我现在的新居,您也没去过,您一定要等我们搬进去才会去,现在是我永远的伤痛!

  母亲的回忆

  (周年祭)

  (六)

  知母莫若子

  村里拆迁,村民被安置到盈一村的临时过渡房中,村里人便混杂地居住在这里。过渡房的里边是未平整好的泥、石地面,这里可以晒晒衣服、停停车子。手脚闲不住的,在围墙边上一点点的土地上,随即种上了茄子、番茄、四季豆、丝瓜等等,勤快的母亲也占了一小点。

  某日,一辆车子停下,贴近了母亲的那小片地。母亲看到了,让他挪远点,然后这人竟不理。村里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都知道谁是谁家的老大、老二,停车人都会自觉地将车子稍稍离开点庄稼,让这些老年人莳弄庄稼时方便点。母亲生气了,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来二去,吵了起来,那人竟扬长而去。

  事有凑巧,这车停到了第二天,车屁股上被划了。这人站在车前隔空骂,然后母亲在房子里没听到;他最后自认倒了霉,但大喇叭的嘴巴,与村里人说,到村委会去说,一口咬定是母亲的报复。

  母亲听闻到这个消息,村民中间,私下里已传得纷纷扬扬了。连我,与村里基本没有瓜葛的,也听到了这个传闻。还说是,村里劝那人:人家八十岁的人了,我们即使报了警,查出来了,能罚款么?能拘留么?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还得负责呢!

  妻子在家里问我,会不会真是母亲划的?我直口否认:“母亲不会做这样的事!除了当面锣、对面鼓,直接开仗,母亲不会在背后做偷偷摸摸的事体的!不可能的!”

  我在周末探望父母时,母亲气乎乎地对我说:“华华,你给我打个电话到村里去,叫他们过来把事情弄清楚,背后头弄松宁的事体(背后损人的事情),我勿会做个,一定要他们来弄清楚。人活一口气!”母亲真的是气急了。

  ……

  事情最终查清楚,已经在一个月之后了。在母亲的不断催促下,村里调控了监控,还了母亲清白。之后,那辆车再也不敢停到我母亲菜地旁边,母亲也是逢人便讲这件事,这是在挽回自己的名誉。

  妻子对我讲:“知母莫若子啊!”

  关于母亲,一篇小小的文章的记录,不论怎样,也是不全面的:

  雨天里,母亲和姐姐一起坐在门外,一针一针地挑着花边……

  斜背着竹篓,肩上还扛着一只编织袋,那里是满满的棉花,疲惫的脚步,和着暗下来的天色,一起到家,可接着还要烧开水、淘米、生火做饭……

  说着“心冰凉冰凉”,是子女们的不争气,让母亲心伤……

  ……

  回顾母亲的一生,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提不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高度,但母亲围着家庭转的一生,也符合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辛勤劳碌、含辛茹苦、坚忍不拔!

  整一年了,再也听不到您轻轻的诵经声,再也听不到您殷殷的叮嘱声。

  母亲,来生再做您的儿子!

  母亲千古!

  儿:华华

  2020年7月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