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梨

散文随笔 (38) 2022-06-07 14:20:05

  惊蛰过后,眼看着鹅黄新绿的春天爬上了枝头,正是要欣喜地跑到大自然的怀抱,释放冬日窝憋在胸中的沉郁的时候,这个世界却突然病了。人们被生生地摁在家里,逆着季节过起了蛰伏的日子。

  哦,这令人憎恶的该死的瘟疫。

  刚刚挣脱冬天的寒冷,本该是这个北方的边城迎接朝气蓬勃的新春的欢快的日子,却被病魔袭来的寒气生生地肃杀了。

  我粗糙的身躯,也是经历过多少严冬酷夏的,也饱尝过生活的酸辣苦甜,可我从来没有过畏缩和倦怠啊。现在却成天木呆在床上,哪里都不能随意走动了。

  唯独还有点自由的,仅是我枯瘦如柴的思想了。我的脑壳如一个坚固的铁匣子,里面锁死着对过去辛酸或美好记忆,对眼前日子的剖析,对未来美好的期许。尤其对着过去的伤痛,我选择了将它们深埋,我很愿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哲人,始终赋予肉体上的磨砺一种异样的魅力。

  面对这湿漉漉的春天,我可不甘让自己的心也被疾病感染。

  眼下的日子我无法左右,索性就置之不理。过去的记忆借机溢满了脑子,像蜜蜂一样在我的脑壳里嗡嗡作响。

  故乡的春天,故乡的山河(山确实到处都是,而河则只是一条由无数眼山泉汇聚成的小河),还有在蔚蓝的天色映衬下的畦畦韮田,韮芽带着可爱探出翠翠的脑尖,复活的树枝上鸟儿们欢唱起春天的诗,被春风揭掉最后一层沉默的薄衣的河水开始寻找识的归路,故乡的全幅春天的图景如此缓缓地铺展开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故乡的春天常会有一两场新雨参与进来。我说的可不是江南的那种绵绵的软软的细雨,而是落在西北高原上的故乡的雨。它没有江南雨的那种细致与缠绵,而是有点儿收敛着的干脆,是稀稀落落的,像极女人敷在脸上的一层薄薄的护肤霜,我们通常称之为“洗山雨”。

  即使是这样的一个春天,我从未嫌它的穷气或寒酸,不,我绝不会这么想,我始终认为那它是极其富有内涵和深意的。只要春天伸出一个小小的臂展,我都会热烈地拥入它的怀抱,尽意地让它温柔的双手,摸挲我黎黑的脸。

  而面对这个春天,这个被瘟神狎猱的春天,我得拿出西北汉子固有的那种磐石般坚硕硬的倔强,不能让春天看到我的怯懦,不能让自己的精神轻易倒塌。面对困难,我不是孤身一人,我们有十亿同胞的齐心戮力,还能有什么样的烈火能将我们烤焦?还能有什么难关不可越过?

  此刻不该再说这个沉重的话题,因为我的思想已走回到1920年的那个春天。1920年,春天仍然如期而至,大地初融,万物待醒,庄户人已忙碌修缮农具,做着春播前的准备。太阳落山前的世界,一切都很正常,夜幕降临的时候,星星也爬上了天穹,累了一天的人们在最夜的寂静里早早入睡了。魔鬼地震选择万物不备的时机,发动了偷袭。所有窑洞几乎塌陷殆尽,房屋也被掀翻在地,从剧烈抖动的尘埃中钻出的人,在这寥寥无几,惊惧的人们已流不住眼泪,发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瞅着一切在消失。十室九空,大多家庭成了绝户。我们一家三十六口人,也我祖父一人幸存。而时年十五岁的他却没有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乱了方寸,他选择了超乎寻常的刚强,从土堆里扒出一个一个亲人的尸首,逐一掩埋后,他孑身一人重建起我们后来的家。那种年代,那种境遇,重生的毅力得有多么的坚强啊!(我的祖父是我平生最敬佩的人,我敬佩他真正的男子气概,还有他非凡的睿智。)

  再后来没过多久,在我祖父安家的地方,来自四面八方的逃难者聚拢了起来,暗藏起伤痛的人们,用双手很快又缔造出一个全新的村庄,大片的田地也随后出现了,几块果园长成了,生活的歌声终于压倒了地震魔鬼般的咆哮。春天,在爬上新墙头上的血滴般星星点点的喇叭花上吹响了新的希望的号角。

  唉,不揭故乡的伤口了,说说故乡的梨园吧,它是最能代表故乡春天的符号。

  春天的脚步一到,最先能见到的色彩,是杏花的淡粉,桃花的水红,这些颜色不能说不可爱,就是有点儿过于喧闹。而之后的梨花就皆然不同了,它们是在绿叶的铺垫下悄悄地慢慢地绽放的,有点含蓄,又有点内敛,不炫耀,不张狂。如雪的碎瓣,像落在绿叶上的雪花,晶莹纯洁,一朵一朵,各有各的姿态,像一个个雪肤玉肌的妙龄少女,有的仰着面儿,有的低着头,怯怯的。这是什么样的气质啊,看一眼便让人震撼,久久能能回神啊!

  秋天回来的时候,也带来了秋雨。故乡的秋雨,是一年中停留时间最长的。山里的雨,总是有点烟气,飘飘渺渺的,雨点轻击着梨叶,不似弹拨琵琶的急切,却像轻弹钢琴,曲调悠荡荡的,和着琴声,蟋蟀和织娘们便在濡湿的草丛中唱响秋天的歌,梨枝上的果儿也丰腴了起来,圆润的果皮,嫩亮的仿佛随时要滴出汁儿,就像女人涨满的乳房,随时要分泌出奶水似的。这就是我故乡的香水梨,是世上最迷人的东西!

  雨雾迷蒙的梨树下,一架架木梯,支起了摘果的人和盛果的竹篮。人们一边摘,一边不停地往嘴里送上一口梨,被雨水洗过的梨,脆脆的,酸中带甜,甜中含酸,这是一种让人咬一口就不想放弃,越吃越爱吃的诱人的味道。

  最贪吃的就是树下搬筐的我们这群小孩子,大家拼着赛着,一颗接着一颗的往肚里送,有时来不及嗉核,整整地全部吞咽下去,一口气吃上一二十个,直止肚子膨胀的没有立锥之地方才罢休。

  三十多年过去了,故乡的模样儿早已变化。由于之前的乱砍乱挖,乱开乱垦,加上全球气侯变暖的影响,林地渐渐萎缩了,山泉也干涸了,那条长年流水不断的河,除非偶尔一场暴雨淌上半晌的山洪,终年板着干枯的脸,几乎要被沙砾蓬蒿埋藏了。而我最爱吃的香水梨的树,仅剩下几株,树枝已枯,树皮龟裂,零落在那里,无奈地听着风沙哑的嘲讽。

  唉,我的故乡离我愈行愈远,我的故乡那美好的春天离我愈愈行愈远。

  我意识到自己的思想迷路了。春天和春天的景是我最喜欢的,而现在却来威胁着我,我心中无比的恐犋。人类的贪婪在这里与春天遭遇,当彼此走近对方时,贪婪把春天刺得遍体鳞伤,可人们有没有意识到,这惨烈的结局是自己亲手制造的,是原本可以避开的?

  看啊,春风又吹起了,洇洇的云彩也升了起来,我不知道,这些云朵能不能捎带雨的消息?如有雨丝,能不能让花儿快乐的盛开在这个春天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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