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虫鸣

散文随笔 (39) 2022-06-07 11:31:20

沃洛佳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鄂伦春人。

  我认识许多鄂温克和鄂伦春族,但是仅仅知道他称得上是一个鄂伦春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和现在一样,是在哈尔滨到老家塔河的火车上,这火车可以一直跑到西林吉。跑到边境线附近。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在上大学,因为所学的科目的原因,我似乎有成为民族志学家的意愿。故乡塔尔根在绵延的大兴安岭东面坐落着,塔河和呼玛河在北边汇聚成通一条河流,向东南奔流汇入黑龙江,我和那里的村民和护林员们都很熟悉,一个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他们对各种树木、灌木和浆果的名称。

  同样的,就像今天,我乒乒乓乓地拖着箱子走上哈尔滨站的月台(这站台有种50年代工业运动的遗风),向点着一根烟的列车员扬了扬车票,就大步流星地走向车厢里的长椅坐下来,这趟车没什么人,我座位上的灯恰巧又烧坏了,我就只好倚着半开的玻璃窗,好奇地望着对面黑漆漆、空荡荡的站台上横放着的一辆小拖车,望向更靠近火车轨道的地方:那里一个卖各种“旅行物资”的老爷子拧亮了他那绑在一根竹竿上的白炽灯泡,就在这橘红的灯光下饶有兴味地捧着黑匣子听广播。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绿色火车的车厢是怎样的安静,寂静像一盏灯一样给整个车厢染上了奇异的、近乎神秘的色彩。幻象沙沙作响:我那时充满了各种奇怪的想法,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望着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呜呜地叫着,再就是一辆相向而行的火车汽笛骤然响起,大灯一闪而过。

  当时我专注于对森林游牧的满—通古斯语系民族的研究,当然不是完全的学术研究,而是带有一些不严谨的成分,我整夜整夜地望着窗外,脑子里飞快地浮现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一些自己想象出来的图像:鄂伦春、“雅库特人”、撮罗子、氏族时期、勒拿河时期、额尔古纳河时期、白那查山神、萨满舞……可是我最后还是在这种半梦境的情形下睡着了,半夜里有人上车坐在我对面,我一惊,头碰在了窗沿上。

  等到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时,对面的座位上传来一个声音:

  “哥哥好!”

  我转过头:一个小男孩坐在我对面,我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又回头望着窗外。我们想必已经到了内蒙古境内了,一连停下的几个车站都有蒙语的标示,铁路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初夏的草原,风从外面带来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清香。我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对面的座位,那孩子还在看我,不时露出羞怯的微笑,终于鼓足勇气细声细语地冒出一句:

  “我认识您,妈妈说您是大学生,在北京念书的。”

  “你一个人吗?”

  他摇摇头,指了指一个刚刚走过去的列车员:他的亲戚在这班车上工作。

  “我们是邻居,您家绕过两幢房子就是我家。”

  我费力地在记忆里搜罗着,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是一户鄂伦春家庭,60年代从大兴安岭迁来。孩子叫做沃洛佳,不会说鄂伦春语,普通话倒说得极好。

  我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继续专注于幻想,痴迷地注视着在车窗外玻璃外面奔跑着的灰绿色的大地,这里少见蒙古包,村子里的房屋大多数使用桦木造的,屋框有时漆成蓝色,有时不漆,只挂一条蒙族人的蓝色哈达。屋檐无一例外地低垂着,好像半眯着眼睛。

  快到塔尔根了。如果进了黑龙江省界,从车窗向后望,看见西南方隐约出现包括伊勒呼里山一系列山脉的青色轮廓,而前面西北方出现了白卡鲁山雾气环绕的身影,就说明离家已经不远。

  火车只在塔尔根停三分钟,塔尔根是个小站,一块铁皮站牌棱棱地截在地上。正是七月份的天气,太阳不大却亮的出奇,从铺枕木的煤渣石到田野间散落着白砂的小路,都长满了一种高茎的,玫红色六瓣的野花,细小的藤蔓爬在木头做的电线杆上,天上横着很多条电线。

  沃洛佳在我后面下车,我能听出来这个十岁的小孩在用一种轻快的,惯于旅行的脚步走路。

  正午的田野里没有一道影子,亮晶晶的草地上时而传来乌鸦“啊—啊—”的悲切的叫声,时而我们的脚下也传来毕毕剥剥的点头似的声音,一低头:刚刚正好踩碎了一棵松果。草丛沙沙响,白杨树簌簌地摇动,而在这一切声音的后面是一种宏大然而轻微的,潮水一般的声音:无数的鸣虫正为夏天振动翅膀。这声音让人产生各种奇妙的幻象:鄂伦春、鄂温克、驯鹿、雅库特、住在森林里的人……

  “这是金铃子在叫呢……”他偏过头。“这是蝈蝈的声音,好像锯木头。”

  他对我说,他曾经看到有人在桦树皮上画一些驯鹿、太阳、人和森林的图像。他说他想当画家。我暗地思忖,一位抽着烟斗,带着狍皮帽,衣服上沾着芬芳的桦树木屑的鄂伦春工匠,就这孩子心目中画家的形象。我第一次遇见鄂伦春人沃洛佳的时候,成千上万的鸣虫正在草地里唱着,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把他算做一个鄂伦春人,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个鄂伦春人,只觉得这孩子挺懂事而已。别人说沃洛佳以后定然有出息,我不知道。他后来到哈尔滨上初中去了,他画画一年画得好似一年。我到过他家里看过他的作品,很不错,有一种特别的,沉稳又炽热的精神,和法国印象派几分相似。

  “沃洛佳念书念得好,将来要考中央美院当大画家。”在塔尔根的几个老人这么说。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至少对于我所学习的学科来说这是个悲剧:一个小民族的青年向社会中心走去时,这个民族的文化无疑要走向边缘。

  之后又过了几年,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以至于我从此见怪不怪。比如说,我没有成一个民族志学者,而是出人意料地成为一个商人,说来惭愧,我后来再回塔尔根,坐上那辆绿皮火车,是为了和当地的林场谈生意。塔尔根的木材是很优质的。没错,我还有个本子,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这些木材不同的名称。

  可是当我的邻居们告诉我那样一个消息时,我还是觉得困惑。

  “沃洛佳不上学了!”

  邻居们说,那年夏天沃洛佳到树林里去写生,回来以后许多天不说话,后来就说自己要去当个看林子的,再也不上学了。

  “你不考中央美院了吗?”我戏谑地问他。

  沃洛佳现在完全和小时候是两个模样,但是仍然保留着那样羞怯的、敏感的神态,这和他高个子的、英气逼人的外表非常不相称,看起来有几分古怪。#p#分页标题#e#

  “没有那个必要。”他轻蔑地摇了摇头。

  在沃洛佳的抽屉里有许多纸片,画的全是笔法笨拙的古老花纹,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认为这是什么原始人的岩画。

  “我在造字。”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脸上却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我并没有做无谓的劝说。后来我把木材产地定在了别的地方,免得再回塔尔根去,在那条夏天虫鸣响亮的小路上,许多感伤的事物会像丸花蜂一样在我身旁盘旋。

  前年秋天我住在红星林场,附近驻扎着某部三连。六点钟时我去散步,有幸看见清晨微光下的白桦林。在灌木丛生的地方,传来奇异的声响。这是什么动物的声音呢?如果是春天,我会认为这可能是一只走丢了的松鸡雏的声音。如果是夏天可能是蛙鸣,但是现在,什么动物还能这样唱呢?况且这声音是这么微弱,就像蜡烛上的青烟一样,一下子就能被风吹灭,这声音是这样断断续续,是什么在鸣叫呢?

  正当我想着这些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却被吓得连退几步:一个高大的护林兵站在我面前。如果不是他毛皮帽子上的那颗金星,我多半会把他当成解放前这些山里游荡着的强盗。“那是金铃子在叫。”大兵沃洛佳侧过头看我,好像在故意重复几年前我们的对话,我笑起来,他第一次和我说起虫鸣声时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而流逝的时间现在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希望和他说话,我甚至疑惑:为什么他不早些以成年人的相貌出现在我面前。我问他,为什么参军,为什么要来看林子,他说他想过一过鄂伦春人以前过的生活。

  他问我为什么经商,我却无言而对。

  “还画画吗?”

  一瞬间矛盾在他高眉骨的脸上现出严峻的神色。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我们向森林走去。我拨开树枝跟在他后面,看见沃洛佳高筒军靴的靴底落上印在黑土和落叶之间的狐狸的脚印。

  路上我常常见到曾经很熟悉,现在却和我生疏的事物:灯泡般发亮的浆果,驯鹿时常行走的小道,“森林防火”木牌上缠绕的铁丝。有时我见到的事物却不同寻常,我们走过一片林间空地,那里地上的土壤时而是黑色,时而是烧砖一样暗红,时而则是灰色,这些石砾和细砂在枯草上延伸出毫无规律的线条。而当树林渐渐亮起来,清晨时分我在林场边缘听见的虫鸣也渐渐清晰了,音色充满令人吃惊的倦意,好比松了弦的吉他正在演奏。

  终于我们来到了一个高过树顶的瞭望台底下,沃洛佳常常就在瞭望台上监视有没有可能的火情。在高处,在漆成深绿色的屋檐下,把同样是深绿色的军用水壶递到我手上。而当我向着来时的路眺望时,我看见了一副终生难忘的景象:

  在我们刚才所经过的广阔的林中空地上,一幅巨大的画静静的躺着,而我所见到的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对天空展现了秘密。黑色的空地上一个砖红色的圆形十分醒目,又用灰色分成外面,中间,里面三圈,最外层是太阳,月亮和星星,中间一层是各种各样的树,枝条缠绕在星星中间,还有站立行走的熊,犄角上挂着铃铛的驯鹿,野兔,猞猁和狐狸相互追逐。最里面是人,手拿标枪的男人和搭建帐篷的女人。而在一切的正中是一位头戴羽饰的萨满,他手上的神鼓发出和太阳一样的光线,把一切连接起来。

  在我们四周,在远处图画的中央,秋虫们微弱的鸣声正提醒着我,在这片森林里,鄂伦春人有过曾近枝繁叶茂,现在却渐渐消逝的生活。

  我有些敬畏的望着他,他却像早就知道我的反应一样。我无法不把我眼前所见到的和我了解的一些传说联系起来:在鄂伦春的一些氏族里,每一代都有萨满出现。沃洛佳会不会是萨满,我不清楚,但是他所做的已经超出了艺术家的能力。在他看着自己的作品时,童年的羞怯,少年的傲慢和现在的军人气概同时出现在他的眼神中。而他和我谈话时,似乎认为我比他还要年轻。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去年冬天回塔尔根过年时,有人告诉我,沃洛佳在连队执行任务时失踪了。“失踪”一词所含有的情绪,除了愁惨的“凭空消失”和“不能确定的死亡”以外,我赋予它另外一层含义,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我准备回塔尔根去,我想回去看看我的亲人们,我们家的木刻楞房子,和房子前面的那棵宝塔松。在以往的夏天,它常常结出粉红的,香气袭人的松果。

  我坐在火车上,车厢还是原先的车厢,只不过旧了许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时候,我再次开始幻想。眼前的磨砂玻璃被敲碎,生锈的窗子被推开。多年以来我头一次对我弃文从商的决定感到后悔,并再次开始幻想,从弃置已久的回忆里一段传说正在自言自语:许多鄂伦春英雄们常常会乘着天鹅飞向一条遥远的河流,那里河水碧蓝,候鸟在那里休息。我相信沃洛佳会在那里,我必须相信。

  我所好奇的无非是他中学时去森林写生时究竟看见了什么?山对他说了什么?岑寂的天空又对他说了什么?我所好奇的无非是这些,而鄂伦春人沃洛佳永远再不可能说给我听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