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情

经典散文 (71) 2022-06-08 12:09:05
  “咚咚咚……咚咚”
  “像有人敲门呀,还是……?”我问着儿子。
  “那就敢紧穿上……大,都几点了?”儿子便嚷了起来。
  “嗯嗯,下着雨么,不像有人,”转过身去,顺手拔下正充电的手机,挼开一瞥,“哎……快八点了呀,该起了,起来给猪食,给狗食,填炕,不然就火断了,还有……那今早又做顿啥饭呢?”
  自言自语着,或是下雨事闲,这准备要起的瘦身又复合了原位,想想忙忙碌碌的半月来,给人一点松气都没给。还好吧,还好当归刚刚栽上,及时雨就来了,下吧下吧,“嘿嘿……嘿嘿,”我那刻却高兴出了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真有人呀,大,声音更大了,”“嗯,像有人在敲门,”这一刻,或再也忍耐不住了,速而曲起身子,怕又倒在炕上,还一手撑着,一手轻搡开铝合金窗的玻璃扇说,“先等会儿,还……马上就来,”我忙忙地应言,可大门外还是无人理应,不会吧?分明是有人敲门,都两次了呀。再说天气,是好天气,正符合懒人的相。烟雾从半山腰一直缀结着天,迷迷蒙蒙的,瞅不清天在哪儿,山又在哪儿,惟觉得天在下雨。看来,这个日子,会有亲邻趁空来看咱的娃呢?也不管怎么说,是不能再睡了。这便糊乱蹬上敝裤和没脚后跟的袜,套毛衣时,到底套了两次,算是穿正,趿着鞋,便啪啦啪啦地踱出上屋门,下檐台时,猛一个趔趄,来个素面朝天,差点儿展展地睡在院里,才扽起了鞋。慢摇到大门口,“哐啷”一声,把闩在门扇后的木棒抽出立好,敢紧拉开大门,“噢……是舅吗?这么湿的,你怎么……走,走,”他背着身坐在大门外的门槛上,见我喘话的声音,正慢慢地勾起身来,一手握着依旁的一根细拐棍,且另一只手还拎一个布袋袋,“走……走……”看着他那僵直的步法,似有摆动,我也不敢再问些什么,只是尾随其后。
  他本是我母亲的一个堂弟,白了说,就是一个爷的孙子,还算亲哩。老先人在世时,和睦相处,直至分居异爨,居说妯娌间连脸都没红过。因此,一个不太宽敞的土院,半堵墙正中一隔便是界限,谁也不拗谁,偶有顿好吃的饭食,两家人会原蹴于一炕,笑语盈寮,又如一家子的亲。再后来,命运弄人,还没被拉大成人的他,爹娘却相继离开,惟剩下他和哥嫂及哥嫂的娃们在一起生活,不言而喻,日子会过得甚为倥偬。他年岁虽小,可人干活踏实,于是,一个好心的商户家就雇去做了童工,拾柴呀,挑水呀,或敢着几头不紧不慢的蔫牛,到晚上回家,还要给牛割草,天晴天阴的,仅为填憋一点饥肠辘辘的肚子而已。
  那时,我妈仅仅才十六岁,也就孩子般的年岁,自然做了人家的媳妇,不羞涩地说,成了我父亲的妻。我妈后来给我说的时候,她是一脸的无助啊,悲伤的要哭。在此,我还得多言一下,我家原本座落于一个叫山上的小地方,势呈半坳,路是转山路,而非现在居住的丁埂台。确切言之,搬到这儿是生我的头一年,一九七九年吧。她隐隐记得,她当年出嫁的时候,根本不晓得那么多人要来干嘛?她就跟着几个庄上的姐妹躲啊藏啊,最后,竟被大她十来岁的姐姐哄住,说了一些话,才不情愿地骑在牛背上。牛铃声一路叮铃当啷当啷叮铃地响着,她一路就哭。一条满是石头蛋儿的沿湄坎道上,也不知究竟走了多长时间,把她接到了一座甚为敝陋的茅草房里,烟熏得椽和墙都一个色,黑不溜丢,一扇门进去,两个牛头大的小窗,一面是主房,一面就是用篱笆墙隔开的婚房和土台锅灶。晚上睡卧时,一薄哒沙毡,一块两头绣着红花的枕头,自然成了那个时代女娃的惬意嫁妆。夏天还好,凉凉快快的,可冬天就不一样了,人浑腰滚睡,毡头里的风是呼呼响。
  这样的生活一直就这样过着,在一次回娘家探亲的途中,我妈串到我大妗子家过去,唠话半晌,这走开了,在外给人砸年货的舅恰也进来,我妈就问,“嫂子,咱娃舅现在瞅哈媳妇着么?”“没呀,他尕姑姑,那里人还看得上咱的穷家呢?”拉长续短的又是几句,最后我妈说,邻村的那儿,有户富汉家的女子,是招赘的,你们商量下,看能行吗?这个时候,大妗子是迟迟不言,可懂事的舅却喘话了,“那好得很,姐,只要人家愿意,我是没啥要求的。”征得舅的同意,我妈就真成了牵线的那个人。几经搓合,至同年的腊月间,经阴阳合个吉日,给舅换了一袭展样的衣服,领到了女方家。舅很勤劳,再苦再累,从不怨不尤。还有手艺,就是编一些竹篾笊篱等等的手艺。尤其是背篼,编的是有模有样,还时常被邻人叫到家里编哩。有那么几回,本是我小的时候,曾给我家编过几个背篼,其间,也给了一个笸箩和簸箕,按当时的价位衡量,够置两袋面粉的。可当我妈拿着钱给去时,他却唠叨起来,说“我现在有这么个红火家儿,不也是你的功劳吗?若不然,还不知落成什么样儿?”我妈一听,便再也没说给钱的事,闲坐一会,又拿钱回来。而之后,逢年过节,舅有时也会串上门,说串,其实他是背着拾粪背篼串来的。这把拾满粪的背篼门埂一偎,进来总会与我妈要说说话。或于他看来,疼他的老姊妹里,也仅剩下我妈一个了。
  可此时此刻,当他蹒跚的步履迈到庭院时,不自然得是脚下放缓,“你妈她没在家吗?”“没呀,舅,这些天在学校管娃们哩,”看他走得一身疲惫,我紧走了一步,侧手接住他手里拎的布袋袋。不妨一瞅,是两瓶桔子罐头,或这些好吃的食品,估摸也是他女儿给他拿来的,那怎么……那怎么不会拿些别的吗?想必,他这心里还老念着让我妈尝一口呢。
  “哎,也好,岁数大了么,管个娃也不连累你们……”他有点叹息了,又勾下腰来,费力地踏上檐台,把细拐棍往上屋的门楣边一立,慢慢随了进去。
  “坐在炕上,舅,这些天连个炉子都没生,冷得很,”“行哩,行哩,”随之,他拢于窗栊坐下,点了一支给他的纸烟,“咱娃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爷,”“那是你舅爷呀!”“嗯,好多了,舅爷,”儿子又复了一句。
  “好……再好……”沉默半天,“娃是得了个啥病呀?害倒了。”
  “就是,把娃真害倒了,书也念不成么,腰上的手术,大的……怕呀!”
  说到这儿,我便不由得想起我领儿子到兰州看病的事,好端端的一个娃娃进去,心谋着吃点医院开的好药就回来了。但事也难料,老天爷竟折磨了我半辈子,不得好死,这又折磨起我的儿子来。我曾拿着那张检查的片子,从门诊的这头串到门诊的那头,只为证明,孩子的病没那么严重,何必要这样?何必要非得逃不过这一刀呢?错,我无谓的絮语,注定招来许多可悯的眼神,或说瞬间更为一介傻人。我错乱的脚步,穿梭于众麇,根本就不知道要往哪儿走。台阶下到了一楼,还往下走,却寻不到入口,寒碜至极。我也深深记得,孩子进手术室的那个早上,我和妻哭的是泪涟涟啊!我真想那阵儿反悔协议书上的签字,离开那座与我伤楚的城市,领儿子快快回家。也幸好,一位天水的回民大哥,比这比那,曾苦苦地劝慰了我一个早上。到底,我颤栗的心灵,还处于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坚强的儿子却笑着说,“放心吧,大,我不怕,”“不怕,我怕呀!孩子。”也就这句话,一直沉沉坠于我的心头,也一直以来,念到它,我是愈发地感到自己悲痛了。
  “也没办法的,舅,医院的大夫一看片儿,说不动手术,后果会更严重……”我感觉自己像要哭了,也再没说完,然又惦起电壶里是没一点开水,此刻得拿什么喝茶呢,慌忙间,把电热壶的插头一插,添上依旁铝壶里的冷水,实话说吧,让你们见笑了。或这时,也刚从被窝里抽出来的人么,连个脸都没刷,岂还算个人?遂听电热壶里的水吱吱吱地响开之后,斟半脸盆儿,给儿子淘了一条毛巾,也顺便给自己抹了两把,开始打理盅罐及拾馍,斟水煮起茶来。
  “别煮了呀,泽珠,咱们坐坐,刚从家里喝了一罐子上来,娃们说,让他别去,走不动,他们后头上来再看。可他就是想上来呀,不料走到半路,雨下得越来越大。也好,下些庄稼就透齐了……那你们家当归栽上么?”
  “栽上了,今年栽得不多,住了近二十天的医院,一到家,庄上人都已开种。心想着用买老牛的钱换两头尕牛,可是……迫不得已之下,车开到镇子上,到熟人跟前赊了一台微耕机和几袋肥料,这才把根安上几天。”
  “咱庄农人苦么,拉帐累债,病害上了还要看呢……只要娃儿的病好,你们还年轻,后头苦着慢慢还。”舅似有劝说着。
  “嗯,前前后后的,粗略一算,连花费有六万多了……我哥借了两万,丈人家借了一万,还有邻居家的,再加上自家这几年来攒的,也够给娃看了。”看舅的茶盅茶少,过去扽了插头,端来正煮得热气腾腾的茶水掺了点,“还好吧,现在的政策好,估摸医保一报下来,能把拉借的帐会还些。”
  终究,一盅茶喝罢,他只吃了半点点馍,也还是我硬搡到手里吃的,总说是饱着饱着。依我看来,舅本当是个干练人,他怕把给娃买的馍吃完而又麻烦别人。才刚刚坐了一阵儿,就嚷着说要回了,我忙拦住他说,先等会儿,雨下得还那么大的,我做饭去,吃上一口再走。
  “那他妈也出门栽药去了吗?”许看我诚意而留,这半站起的身子又慢慢地坐了下来。
  “去了,有好几天了,说在上沟里栽着,”“也好也好,闲不住么,挣上些屋里还要耗呢,”“就是,家耗也大……错过这段日子,咱再也没处来几个钱,”搭着舅的话儿,我就把刚烧开的一电热壶开水端在手中,准备去做些饭食,一个老人家,大老远地走到这儿,吃得再饱,这阵也饿了,可究竟要做些什么饭食呢?一时半会,水壶锅灶沿一放,我却又没了主意,或者说我做的饭舅人家还……哎!也甭想太多了,就来个面片吧,面片好,那得敢紧做呀,还撑什么。嚓嚓嚓嚓,案板一扫,揭开面柜,到塑料盆里取了点面,用掺温的水和起,等抟没了面萼,滴点清油,且捂于一块不大的塑料纸里,接着就开始熟油炒菜。其实,也没啥好菜,还不是上次到集上买的几朵便宜菠菜吗?此时已蔫了半截,不如切点再和个洋芋,而不显得那么单调。两把火燃完后,锅里的油也熟好,便将洗好的菜食与调料倒进,三搅两翻,斟上开水,迟等着揪面的事儿了。
  这时,闲坐于上屋炕的舅也踱出了门,许是下雨着急,就在檐下来回地慢走,转了一阵,然拄着细拐棍,来到我做饭的西厢房,点了一支接给的纸烟,原过去跨在炕沿上。他说,他今年身体不及往年,头晕得厉害,高血压么,吃药也不顶用,家人让他把口忌牢,免得隔药效。他是想得开,这么大岁数了,咱不怨娃们,是怎么都好,没操得啥心,儿子儿孙的,况且说,家儿也不是过不去。也是啊,不蛮情地说,舅的家庭,别说在他们庄上,就拿我们全大队而言,谓之活人的尖尖哟!理所当然,后人们苦心好,还有手艺。许人活到此等地步,那再有说的啥呢。自忖一番,边揪着面的我,边又安慰起舅来,口是要忌的,譬说辣子酸菜等有刺激性的食物,一定别吃,肉食类的,馋了少吃点。高血压么,上了年纪的人都有,按时服药,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扯话之余,不免会举出例儿来,也说了我妈的高血压症状,以及庄上几个岁数大的老人。简而言之,还得佩服他们老年人的骨头硬啊!
  寒暄一阵儿,锅里的饭已煮熟,给儿子端了半缸子,又捡个大点子的白碗,舀了八分,端给了舅,可舅总嫌舀得太多,吃不上,劝来劝去的,他总算把碗端在手里。一碗吃过,不等我取,自个端来碗筷案板一放,这笑着就夸起我来,你做的饭还真香,真香,吃得太饱了。我也能看得出,仅因我两碗都吃上了,而他才勉强吃了那么点点,再也没刻意去劝。他吃罢后,点了一支烟,拄起细拐棍,慢慢地又朝上屋里走去,孩子正睡着看书,“好好歇着,娃,要走了,闲了再来照你,”“舅爷,你就慢走。”他小心地撑着他的细拐棍,慢慢挪下檐台,或怕跌倒,我就搀在一旁儿,似有当年搀着父亲的那种感觉,真切而厚实。
  庭外,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也偶闻几声鸟唳,挟着山花的点点馨味。仿佛一时,陡然是另一个梦里世界的至来,素雅宜神。我隔着蒙蒙的雨线中,看着舅踉跄远逝的背影,不知怎么,我妈曾给我说过的那些话儿,隐隐约约,复荡于耳畔。那时的人,那时的事……大抵,宿命里也注定,不能却少这份亲亲相系的雨中情吧!#p#分页标题#e#
  (王泽珠,男,38岁,甘肃漳县人,农民文学爱好者)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