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温水

经典散文 (49) 2022-06-08 12:18:54
  每至夜寂静,我总喜欢躺着想想近日和过去的事,亦或是安坐于靠窗的书桌前,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来细细品读,读到至情之处,时常联想起自己,心绪难平,总是要一杯凉白开来安抚的。
  睡前大量饮水这习惯可不好,父亲提醒过我几次,可我都是爱答不理的敷衍,久而久之,他便不在说什么了。只是后来,每晚我水壶里的水都被他添换成了热水,一年四季都如此。也许是他觉得,既然改变不了我的坏习惯,那就改变水的温度好了,温热的开水总要比冰凉的白开要好得多,可是他不知道,温热水更易让人躁动不停,特别是在入夏之际,更是烦躁。
  父亲是个木讷,见识短浅且执拗的人。他没读过多少书,那些很多所谓的“对我好”,居多是通过别人而得来,诸如什么什么隔壁家的孩子怎么怎么了,谁谁说的,或是某某电视上主持人和专家……在他看来,我在毕业后回到我们贫困小县城里谋一份无须风吹日晒,每月有工资可领,到老有补贴的稳定工作才是正儿八经的大事,而我口中的北上广则是他眼底的一抹沙,为此我还和他以理据争,举了许多从古自今的例子来抨击他的“道听途说”。他觉得我空想不务实,我觉得他执拗,目光短浅没理想,我说服不了他,他左右不了我。
  有一次因为感情上的琐事,心情极差,读几页书,可半天也未能平复心情,索性就倒了杯水来喝,可喝的太猛了,喉咙里一下就是一股剧烈的灼痛感,火气蹭的一下就升了起来,一手把玻璃杯子对着水壶甩了过去,大声嘶叫起来“这水这么烫,怎么喝啊!是要杀人吗还是怎么滴?”父母被这嘶叫声和玻璃碎渣子惊醒,一下子从隔屋跑了过来,“诶呀!三儿呀,这是怎么滴了?怎么砸杯子水壶呀?水都漏了一地啦”母亲焦急的问道。“水,水,你们就知道水,还懂什么?”,说完将父母赶出屋门,关灯跨上床去,用被子将全身都罩住,无论母亲在门外怎么询问,叫唤也不在做声,而后整个屋子恢复平静,陷入到无尽的黑暗中。
  次日醒来已是中午十点,昨晚的碎玻璃渣子和嘶叫声仍旧醒目刺耳,我才想起昨晚的父亲,未曾有过一言一语,后悔和愧疚袭上心头,责怪着自己的无理取闹,但却也始终开不了口。
  父亲到医院检查是六月四号早上。收到二哥短信的时候我正在校上课,心理禁不住紧张,在下第三节课(我所在院校早上五节课)后便急匆匆去了医院。这家医院属三甲,此时的大姐正在急诊科当护士,听她说父亲腹痛症状有一段时间了,进食不佳,常夜半痛醒,不愿来医院,是被母亲裹挟着过来检查的。我看了眼我这许久未见的父亲,憔悴,清瘦的厉害,双颊的皮肤紧贴着由两侧突出的颧骨,随着说话时面部肌肉的牵动能清楚看到牙齿顶起皮肤的痕迹,双眼下陷,眼球布满血丝,瘦弱的双肩耸拉着,齐整的肩峰将宽大旧白的衬衫高高撑起,他就如磬石那般,怔怔的望着我。这和我印象中的那个如大山般的父亲差异极大,这样的他让我感到心酸,恐惧,不知所措。
  中午我们四人在医院附近的一家湘菜馆吃饭,大姐点了几样父亲喜欢吃却平时在家不怎么做的菜,父亲食欲不好,只喝了一小碗汤便放下碗筷了,我有些不敢看父亲,就闷着头慢慢吃饭,饭菜很好,却也格外无味。
  下午回医院取结果,初诊为肠梗阻,需要住院观察且做一些检查后在进行针对性治疗,父亲嘟哝着嘴想说些什么,可看了一眼大姐的脸色就没在开口。父亲是听大姐话的,也许因为他觉得愧对大姐吧,毕竟在我们这种传统家庭里,孩子不少,女孩的地位多多少少要低一些。
  入院后父亲被彻底禁食了,水也不能喝,每日靠七八瓶针水和一袋3L乳白色的营养液维持着生命所需,灌肠和冲服一些清通肠道的药剂以便做肠镜检查,手臂因长时间的输液而肿的厉害,体重也由入院到现在少了近二十斤,这就是我那被病痛折磨的苦不堪言的父亲,让人眼角一酸。大哥在家里忙活农事,二哥在信贷公司上班,出差多,大姐的医务工作更是繁忙,我也有繁重的功课,所以照顾父亲的重担基本是压在了母亲身上,母亲只能跟着父亲住到了医院里,晚上就睡在医院的折叠椅上,从父亲入院从未离开一步。
  父亲做完肠镜后高烧不退,寒战不停,意识模糊不清,医生打了几针才有所好转,时值周末,我和母亲一起陪夜,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脆弱的一面。肠镜检查结果医生说是肠道息肉,这也是肠梗阻的主要原因。就此我本以为父亲很快可以出院,可在做肠镜后的第四天,突发消化道穿孔。我跟着医生到了办公室,他给我看了一张腹部平片,有医学基础的我是可以看懂一些基础片子的,医生未解说我就知道是消化道穿孔,典型的腹膜下半月形游离气体,也就是所谓的气腹。我问医生“手术安排在几点”“三点十分,等另一个医生过来你就签字”医生叹了叹气。
  当天我二姐刚好从外地赶回,长途奔袭的她未能有丁点休息的时间就赶到医院来了,她扶着母亲,不停的安慰着母亲,母亲未表现出倒把自己搞的泪眼汪汪。
  大姐知道我当天有国家等级考试,就让我回去好好休息,让我安心考试,说这儿有她们四个就行了。我回到学校是凌晨一点多,路过操场,周围路灯的缩影随风摆动,像招魂的无常在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对着灯影狠狠的踩了几脚,用脚尖碾压它的嚣张,双脚跳起又重重的补上几脚才心甘。躺在草坪上,盯着墨染一般的天空,周围一切开始快速旋转起来,我感觉这天幕正不停的靠近,静默,沉重,举手可触,它压着我的面颊,让我难以呼吸。
  父亲是肠管穿孔,手术修补的同时也造了个孔通往体外。听二姐复述,当晚医生在手术中从父亲肠管内取出一些息肉去做检验,医生说预后可能不是很好,拿给家属看,那是几块巴掌大的血肉,大姐看后呕吐不止,而二姐自己更是不敢看。我想,大姐的呕吐并不是因为专业上的不成熟,她的工作性质,赶上什么刺激神经的场面肯定不少,可这对象毕竟不同,这是她那钢铁般的父亲身上切下来的!他面对窘迫生活的刚强已然镌刻在我们的心中,这样的情境多少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肿瘤,癌,胃肠道淋巴瘤。多么吓人!这是我第一次离癌如此近距离接触,只不过却是通过了我那可怜的父亲。父亲因为没有保险,所以所有治疗花销都是全自费的,前期手术治疗及康复等花了十余万,还有后期的化疗的钱哪里来?这些重担都压在了那我几位哥哥姐姐身上。二哥送我到公交站时,看着独自倚在站台边上抽烟的他,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看到了家庭的责任,还有我的无能为力。
  父亲很长一段时间下不了床,输液,雾化,清创带来的痛苦,让父亲在沉睡中都是拧着眉头。母亲常用她那粗糙的双手抚摸着父亲的脸,抚着父亲拧着的眉头,骄傲的说道,“看,你爸他得多硬气呀!清创什么的也都不哼一声”。我盯着他,是啊!这是我的父亲!
  父亲意识迷糊时,总是常常念叨我的名字---他的小儿子,一个整日嚷嚷着梦想却不见得多努力,一个常常拿各种话语与他争执不停,一个自认为远大前程在远方的自大狂。在他清醒时,他总是询问我功课的事,嘱托我少来回跑动,多留些时间看书。我点点头,不语。我放暑假,父亲还在住院修养,状态好了些,后来被分到了单独的病房,空间宽敞了许多。我每天都会到医院里呆着,听他和老妈闲聊,时不时插些话,他睡着了我便看会儿书或玩玩手机解闷,衣柜里被我塞满了两沓书,有护士姐姐跟我开玩笑道,你都把医院都当书店了,此时我看到父亲正倚着床头边憨憨的笑着,颇有些自豪的样子。这算是我陪伴父亲最长的一段时间了,自初中寄宿学校起,寒暑假回家总是待不了多久就离开了,法定假日更是很少回去,现在细细想来,着实是不懂事。
  暴雨初至,道路早已堵水泄不通,暗黑的天空下充斥着烦人的喇叭声,汽车广播传来情感电台主持人磁性柔软的声音。双目平视着车窗里自己的折影,不禁又想起我的父亲。从书里,电视节目或是别人的谈话中,我读到了太多的各式各样的父亲,也常为之感动,叹其伟大,可到了自己,对这万般辛苦养育我成人的父亲却是如此淡薄,甚至在我的记忆里,和父亲好好说话,谈谈自己的近况已经是很久以前很模糊的事了。我是在父亲的背影后长大的,小的时候跟着父亲,他牵着我,我总喜欢走在他后边,正着走,边走边看父亲高大的身影,倒着走,可以清楚的看见他投掷于地的影子,高大,厚重,沉稳,而我那小小的影子,有些像一件薄薄的衣裳,贴着父亲,与之融合,这种感觉说起来很奇怪,也很奇妙,文字也跟着了苍白起来。
  那天我到医院已经很晚,未踏进病房就听到父亲浑厚嘶哑的声音,他和母亲再聊我,我站在门外听,久久挪不动脚步。“你等下再去看看开水房里的水开了没?打点回来,三儿等下看书要喝”,“我知道了,你快点睡觉,我把这被子给你掖好,别乱动了”母亲宠溺的催促着父亲,像极了小时候催我们上学的样子。“对了,水壶里的凉水你别倒,你就直接往里边加开水把水兑温了就行,这样才不会烫”,“好,好。你睡着了,我就去打水”。我想起了摔杯子事件,当时的一句“水这么烫”的气话,父亲却把它牢牢记在了心上,记住的不是我的不好,是满满的对我好的,这一刻,对于父亲这一词,我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像土话说的那样:老爹是个傻头,只顾着对活仔(儿女的意思)好咯。
  这一晚,毫无睡意。我坐在父亲的病床旁,就这样看着父亲,清瘦,憔悴,微微侧着身,拽着被子,拧着眉头,像个做着噩梦的孩童。杯子尽是余温,啜了一口,温暖且苦涩。
  初晨的阳光投过淡淡的云层铺洒而来,像丝绸一样的阳光,从外向内,以清澈动人的光线,弥漫开来。父亲还没醒,倒了一杯温水,放在阳光能够触及的床头柜上,便起身离开了。
  谢永济,笔名原野,1996年出生,业余文字爱好者。对新鲜事物抱有高度好奇心,喜欢用文字探寻日常生活的美好。
THE END